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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东:走失的人

来源:青年杂志 2017-10-09 10:55:34| 查看:

  那张白色的名片是老人身上唯一的线索, 包裹在一块碎花的手绢里,角已经被磨圆了。看起来,它被老人已经保存了许久,名片上写着:董仙生 XX 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
  
  民警丁欢带着老人来到社科院时是上午9 点半。董仙生还没有来,有人说出差了,有人说他去开会了,有人说一会儿就能来。有人建议她给董仙生打电话,她说她一直在打, 可是他不接。丁欢就决定在旁边的办公室里等他。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连老人都有些烦躁不安了,手开始抖。丁欢再次询问办公室那位一直在电脑上打游戏的小伙子小张, 到底这个董所长还来不来上班。小张晃了晃脑袋,想想说:“不知道,我们不坐班的。所长是省里文化名人,他很忙的,写论文,搞研究, 录节目,开各种各样的会,出席各式各样的活动,我可一时也说不清,有时候我们都难得见他一面。”
 
那张白色的名片是老人身上唯一的线索, 包裹在一块碎花的手绢里,角已经被磨圆了。看起来,它被老人已经保存了许久,名片上写着:董仙生 XX 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
 
  丁欢就问小张:“这个老人是不是你们所长的父亲啊?”
  
  小张认真端详了半天,摇摇头,“我哪知道呀,我又没见过。”
  
  丁欢失望地看着要睡着的老人,决定带他去吃午饭,然后再回来继续等董仙生。
  
  两人出了社科院向南走,老人突然停在一家驴肉火烧店门口不走了。丁欢只好拉着他进去,给老人要了一个火烧、一碗棒子渣粥。丁欢不爱吃保定风味的驴肉火烧,给自己要了一碗西红柿面。老人很喜欢吃火烧,吃得很投入。趁这工夫,丁欢用手机上网,百度了一下“董仙生”,她这才知道,她要找的这个人有多牛,他享受国务院特贴,省管专家,四个一批人才……有一大堆名头和奖项。她看着那些溢美的文字,皱了皱眉,想着怎么才能把网上的这个名人和眼前这个走失的老人联系起来。
  
  下午将近四点,她才等到董仙生。董仙生看到是警察,愣了一下,还是把他们让进自己的办公室,热情招待他们。老人开始并没有表现出异样,他对摆在桌子上的那张照片很感兴趣,凑近了,一直盯着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二十来岁的样子。丁欢开门见山,亮明了自己来的目的,她指着老人说:“这位老大爷走失了,藁城八方派出所的民警送到我们辖区的。”
  
  董仙生抬头扫了一眼老人,眼神很冷淡。
  
  丁欢说:“老大爷像是已经走失很久了,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话。在他身上,我们只找到一条有用的线索。”她拿出那张名片递给董仙生,“就是这张名片。这是您的名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这是您吗?”
  
  董仙生没有接,他匆匆看了看,“是我的名片,没错。”
  
  丁欢松了口气,“好吧,我的任务完成了,我把老大爷交给您了,您把他领回家吧,可得看好老人家,别让他再走丢了。”
  
  “等等。”董仙生的语气有些加重,“你等等,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丁欢说:“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老人送到我们这儿时,我们问了很久,问他家人在哪里,他才从身上掏出一个手绢,手绢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他指着这张名片说,儿子。这不很明显吗?您是他儿子,他是您父亲。我们把他交到您手里,我就放心了。再见。”
  
  老人听到丁欢说“儿子”两个字,就从照片上移到董仙生脸上,看着看着就流下了泪。
  
  丁欢说:“您看看,您要不是他儿子,他能看着您流泪吗?他在我们派出所见了好多男警察,都没有流泪。”
  
  董仙生仍然保持着一个学者的风度,无奈地摊开手,“你这也太没道理了。你不能凭着一张名片,就说这是我父亲,把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老人硬塞给我。这是对人权的侵犯,你们警察应该懂的。同时,这也是对你自己工作的不负责任,对这个老人家的羞辱。”
  
  听到董仙生振振有词,掷地有声,丁欢这才意识到,要想把这个不知姓名的老人送还到他亲人手里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想到这里,情绪便有些失控,她摇了摇那张名片:“这不是您的名片吗?”
  
  董仙生凑上去看了一眼,不屑一顾地说:“一张名片算什么,你想要吗?我这有几盒子呢。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印过多少名片,发过多少名片了,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有同行,有朋友,有的见过几面,有的仅仅是一面之缘。况且,或许他是捡来的呢。”
  
  没有如愿把老人送回到他的亲人身边,丁欢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办公室出来时,丁欢回头狠狠地看了一眼董仙生,她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嘲弄,一副得胜者的姿态。所以她打定主意,这位老人肯定是董某人的父亲。
  
  可是他为什么不认自己的父亲呢?
  
  丁欢只好把老人带回自己家,从老人的神情上看不出任何失落,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电视前看电视,不管是什么节目,都咧着嘴无声地笑,白天的事儿好像与他无关似的。丁欢却看不下去,董仙生嘲弄的目光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睡不着觉,坐在电脑前开始查董仙生的信息,她要进一步去认识这个人。她在百度里输入“董仙生”三个字,最上面一行字是“百度为您找到相关结果约520,000个”,这着实吓了她一跳,这个董仙生还真是一个名人,竟然有这么多有关他的消息。在这个网络时代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百度人,另一种是非百度人。像董仙生这样的百度人,是很容易找到他的弱点的。那个夜晚,她感觉有些羞愧,即使在电脑上浏览和查找有关一个陌生人的信息,仍然觉得像是在偷窥他人的生活。一夜的成果其实并不显著,如此繁多的信息,让她无法正确地判断这个叫董仙生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过滤掉一个叫董仙生的歌手,一个河南洛阳的杀人犯,一个山东某师范学院的校长,一个不知卖什么药的中医,剩下的就是这个董仙生所长。她慢慢地理出一个大致的脉络,有关董仙生最多的条目集中在他发表的文章上,各种评论,文学的、音乐的、美术的,甚至还有玉器收藏的。另外一部分是他四处讲学,参加各类会议的消息、综述等,丁欢发现,董仙生可能出现的场合似乎寻找不到任何规律,除了文学的研讨会、代表大会,他还参加职称评审会、旅游发展论证会、地方美食采风会、古迹寻踪会……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还有一部分是他给各色人等的书法作品,虽然丁欢看不出那些字有什么好,但是那些被赠予者都在炫耀着得到的书法,像是得到了某种奖励。当然还有一些更加离奇古怪的场合,都有董仙生的身影。丁欢不禁皱起眉头,她觉得这个人肯定有什么分身之术,有时候能在一天之中在相隔几百公里的不同城市里出现,出席不同的场合。
  
  直到天光让窗帘上的花纹渐渐清晰起来,丁欢才找到了一条有用的信息,五年之前,董仙生曾经在《燕赵都市报》上登过一个寻人启事。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丁欢困意全无,兴奋异常,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盯着那则短短的寻人启事看了半天。
  
  董某某,男,73岁,短发,发色灰白。戴花镜。穿黑色上衣,灰色裤子。身高175厘米。于2011年11月22日上午走失,至今下落不明,望知情者及时相告,必有重谢。联系电话……
  
  她又走到还在酣睡的老人床边,仔细端详,身高、模样、花镜,都与寻人启事上说的一样,只是衣服与启事上的不符。五年过去了,这都是有理由解释的。她如释重负,拉开窗帘,从来没有感觉到,新的一天到来的喜悦是这么真切和温暖。
  
  本来她想把老人留在家里,可是老人像个孩子那样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她,让她觉得不忍。她只好带上老人,重新出发。她把那则寻人启事的截图拍到手机上,她觉得她已经抓住了最可信的证据,抓住了他的七寸,那个叫董仙生的人,再也不可能抵赖了。
  
  再次见面,丁欢底气十足,明显理直气壮了许多,而且有稍许的义愤填膺。这次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河北会堂外面,直到中午时分,才在熙熙攘攘散会的人群中等到董仙生。董仙生皱着眉说:“我以为你不会等着了,会开得太长了。”
  
  丁欢说:“怎么会呢。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会一直等着您。”她特意转头看了看一边的老人。奇怪的是,老人一看到董仙生就流泪。
  
  董仙生也看了看神情木然的老人,他提议请他们到附近的饭店吃饭。丁欢也感觉到等待是耗费体力的,她回应了董仙生的美意。她说:“这是您应该尽的义务,我估计这么多年,老大爷都没吃过一顿安生饭。”
  
  董仙生瞪了她一眼,没再说话。他对她的强词夺理很反感,却又无可奈何。
  
  坐下来之后,才真正地切入正题。董仙生说:“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我已经告诉了你正确的答案,你却不相信。你还要不断地来打搅我的生活。人与人之间,这种互相不信任的关系已经存在很久了,像是病菌在我们身体内部蔓延,在我们每个人之间扩散,这不是你的责任,我也不怪你。”
  
  丁欢挑衅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信病菌,我只认一点,就是这位老大爷是不是找到了他自己的儿子。”
  
  董仙生解嘲地说:“祝福你能达成你的心愿。”
  
  丁欢是真的饿了,她觉得一夜的不眠似乎掏空了身体,她点了一桌子菜,这是一家湘菜馆,当辣辣的味道布满全身时,她觉得斗志昂扬,看着对面的董仙生就来气,“我知道您的很多秘密。”
  
  董仙生愣了一下,他与警察很少打交道,尤其是一个年轻的女民警。她那身衣服,总是让他有点不自在,他不自然地笑笑说:“我有什么秘密?我就一个普通公民,不犯法,不闯祸,甘心做一个平头百姓,心安理得。”
  
  “不见得吧。”丁欢白了他一眼,“我没想到您是个名人,这是我从网上知道的。百度上有关您的信息有几十万条,这些信息我觉得像是一张张奖状,记录着您的荣誉,向您学习啊。”
  
  董仙生摆摆手,“我听着好像不顺耳。”
  
  丁欢说:“董老师,网络其实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您这样的名人无处藏身。”
  
  “你是在恐吓我吗?”董仙生警惕地说,“那我也不会屈服的,不是我的我绝对不会认领。”
  
  丁欢成竹在胸,“有一件事您可能忘记了。”
  
  “什么事?”董仙生轻描淡写地问。
  
  “您父亲五年前走失了。”当丁欢把这句话终于说出来时,那句话像子弹一样,打在了对面这个目瞪口呆的著名人士脸上,她感觉心中无比舒畅。
  
  董仙生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民警有如此的毅力来跟他玩如此残酷的游戏,他愣了一会儿才回应道:“是啊,这是事实。”
  
  丁欢说:“事实胜于雄辩,您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你说什么呢。”董仙生并不恼,他显得很有耐心,“希望这是个开始,也是个结束。闹剧该收场了。我再怎么弱智,也不至于不认识自己的父亲。我父亲确实是在五年前走失的,可是这并不能证明眼前这位老大爷就是我父亲。”
  
  “您再好好看看。我觉得跟相片上很像啊。”丁欢启发着董仙生,“可能是您和他分别太久,都忘记他的模样了。”
  
  丁欢严肃而执拗的样子让董仙生哭笑不得,“你是先入为主了,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这位老人的儿子对不对?所以你看着哪个老头都像。”
  
  丁欢说:“我是以事实为依据,以理服人。”
  
  董仙生说:“别骗自己了,你这些深信不疑的想法,其实是空穴来风,凭空想象,自欺欺人。每个人都是这样,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成功的人,是个被人敬仰的人,是个可以靠着自己的本事包打天下的人。”
  
  丁欢问:“不是这样吗?我从网上得知您是这样的人。您是个令我们羡慕的人。”
  
  “惭愧。”董仙生叹口气,“自从父亲走失之后,我就发现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所有奋斗得来的荣誉都于事无补,那些你专业上的任何成功,都弥补不了一次生活上的失误。最初的那半年时间里,我开车走遍了石家庄的大街小巷,去了周边的每一个乡镇。我到过保定、邯郸、邢台,我知道他不会走那么远,可是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我一见到老头就兴奋,心里蹦蹦跳,无论哪个老头转过头来我就会泪流满面。”
  
  “这位大爷呢?您看到他怎么没有兴奋,没有泪流满面?”丁欢适时出击道。
  
  董仙生看了看孤独的老人,老人的眼光是浑浊无神的,他独自流连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两人的谈话似乎与他无关,这与父亲走失前是一样的。他摇摇头,“已经没有了,时间改变了一切,让我从绝望到茫然,再归于淡漠。”
  
  “也许正是这种淡漠,让您的判断出了问题。他肯定是您的父亲。五年,什么都可能改变,更何况您父亲的容颜。”丁欢说得义正辞严,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做警察的料。
  
  董仙生端详着丁欢,丁欢年轻有英气,充满着无限的能量和动力,“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说。
  
  丁欢本能地问:“怎么?”
  
  “你是个极端不自信的人,所以你需要一次冲动的行为,一次不理智的选择,一次偏执的冒险,来证明给自己看。”董仙生微微笑了。
  
  丁欢警惕地说:“我说错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明明知道,这个老人不是我走失多年的父亲,你却非要把他塞给我,让我承认一个莫须有的父亲,这真是一个疯狂的举动。”董仙生面有恼怒和责备,“这充分说明,你是个内心恐惧的人,只有内心恐惧的人,才不自信,才会做出这种转嫁自己恐惧的事情来。你恐惧什么?”
  
  丁欢被他的提问给吓住了,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被我说中了吧?”董仙生得意地说,“看看你,脸色苍白,眼神呆滞。”
  
  丁欢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刚才董仙生的那句话,憋在了她的嗓子眼里,“没有,绝对没有。”丁欢矢口否认。
  
  董仙生不紧不慢,“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内心的那丝恐惧牵着你,让你做起事来容易走极端,容易偏激。或许你在工作中遇到了麻烦,或许你的感情出了问题,或许你只是想早点把老人推给任何人,好把你的工作做完,再或许,你的父亲也走失了吧?”他盯着丁欢漂亮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明显地有了犹疑与躲闪。
  
  那天中午的会面之后,事情并没有按照她设计好的去发展,反而陷入了胶着状态,不仅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老人仍在她左右如影随形,这大大影响了她的情绪,令她沮丧,甚至恐惧。我为什么恐惧?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董仙生那冷嗖嗖的目光,丁欢不禁有些颤抖。看着浑然不知的老人,她头一次感觉到,这位老人是自己的一个负担了。她敲敲自己的脑袋,这是怎么了?
  
  坐在自己家里,对面是那位慈祥的老人,他总是用鼓励的目光抚慰着她,让她想到自己已逝的父亲,想到她失去父亲之后平淡的生活,想到她工作中所承受的压力和委屈。她竟然泪流满面。
  
  “我以为你想通了,放弃了偏执的想法和举动。你是不是不再恐惧了?是不是感到轻松了许多?”数天之后的再次见面,董仙生挖苦丁欢。
  
  丁欢满面愁容,眼里闪着泪光,“董老师,老大爷丢了。”
  
  董仙生这才注意到,她是只身一人,“你开玩笑吧?他本来就是个被抛弃的人。”
  
  丁欢低下头,悔恨万分,“我是说他再次走失了,我把他弄丢了。”
  
  这次不是在董仙生的办公室,而是火车站,他们站在二层的进站口处,匆忙的人流不断从他们身旁经过,从行色上看,丁欢更像是一个要出远门的人,她疲倦而紧张,而即将要去遥远的南方开会的董仙生却神采奕奕。丁欢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向他讲述了老人再次走失的经过。
  
  原来,董仙生的质问让丁欢陷入了对自我的怀疑中。突然间,她就觉得眼前自己所做的这件事变得有些棘手,有些令人不安,有些没有方向感,而那个在自己独身的房间内安静坐着的老人,显得那么多余、那么刺眼、那么不合时宜。她想是时候把老人打发出去了。令人不安的是,慈祥的老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与她一起安静地生活。他与她寸步不离,去单位,去商场,去车站……他几乎成了她的影子。
  
  她痛苦不堪地说:“我没有办法。因为您的那些话,我对此事产生了严重怀疑,所以走在路上,走在商场里,我就分了神,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人,还有个生活基本不能自理的老大爷,忘记了他反应慢,走得也慢。”老人是在北国商城走失的,在她想要买点东西时走失的。她连连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没法给领导交代,没法给自己交代,只能找你。”
  
  她六神无主、焦急万分、失魂落魄的样子,让董仙生觉得这才是这个姑娘的本色,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在那一刻,他和这个从未有过生活交集的警察姑娘,这个他一度反感的姑娘,似乎有了某种可以维系的东西滋生了。在列车即将启动时他改变了主意,决定留下来。坐在离开火车站的出租车上,丁欢的表情好了许多,抱歉地说:“是不是耽误了您的大事?”
  
  董仙生说:“你放心,我不是为了你而留下的,我是为我自己。”此时,他似乎忘记了他即将要出席的那场会议的重要性,忘记了为了这次会议他已经付出的辛苦与时间,若干年来,他的生活轨迹一直是这样,他一直在乘着高铁或者飞机奔向下一个目标,开会、调研、采风、高谈阔论……此时,当他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老人,而短暂地放弃时,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心头。
  
  丁欢有些感动,她情不自禁地说:“谢谢您。”
  
  她难得的口气,少有的柔情,令董仙生感到惊讶,这不像是那个与他据理力争的民警,而更像是个小女生,他笑着说:“原来女人是善变的。”
  
  丁欢没有回答,焦虑使她的英气和勇气减退。董仙生也暂时忘记了身旁这个姑娘几天前还被他当成一个对手。
  
  当他们开着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寻找那位不知名的老人时,两个人竟然有惺惺相惜的感觉。此前咄咄逼人的丁欢完全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一个张惶失措的人,她把曾经令她讨厌的董仙生当成了一个靠山,董仙生问她:“老大爷对你那么重要吗?”
  
  丁欢沉思良久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天说到了我恐惧,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以前的生活就是一天天地过。我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你看穿了我,我也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有些恐惧。”
  
  “你工作不顺利?”
  
  丁欢摇摇头。
  
  “情感?”
  
  丁欢说:“马马虎虎。”
  
  “有变故?”
  
  丁欢摇摇头。
  
  “那你恐惧什么?”车窗外,城市在夏日的骄阳中显得有些倦怠无力。
  
  丁欢说:“我不知道。是您说我恐惧,然后我才感到了恐惧,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说我,也从来没有人提醒我。你说奇怪不奇怪,您一说到恐惧,恐惧就来了。”
  
  董仙生说:“你这是无意识的恐惧。每个人都有的,只是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你在工作中会遇到,在生活中会遇到,在旅行中会遇到,在闭上眼睛遐想时也会遇到。”
  
  丁欢使劲地想了想他富有哲理的话,还是有些费解,皱着眉想了想,说:“董老师,您也有恐惧吗?”
  
  董仙生习惯了去评价别人,所以对她的反问,稍稍有点尴尬,他说:“当然,我也有。每个人都有的,人就是带着恐惧来到这个世上的。”
  
  “那您恐惧什么呢?”丁欢紧追不舍。
  
  “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恐惧你一个人民警察找上我,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儿了。你硬逼着我认下老大爷时,我恐惧你会无休止地与我纠缠不清。刚才听到你说老人又走失后,我恐惧老大爷像我父亲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现在,我恐惧我们面对这样的局面而束手无策。”董仙生一边说一边陷入了自我冥想,其实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事,只不过,当他面对一个茫然的女民警时,他才突然在无措的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同样存在的弱点。
  
  “我们找不到老大爷怎么办?”丁欢说出这句话时,明显感觉到有一丝凉意漫过她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董仙生头一次被一个不相干的事情弄得毫无主张。
  
  老人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无论他们被多少内心的恐惧所驱使,终究无能为力,他们再也找不到那位老人了。在两人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寻找了半年之后,他们才不得不放弃了最后的一丝希望。终于要知道自己不用再去替一个陌生人操心时,两人并没有觉得多少轻松,反而很是失落。分手时,两人吃了顿散伙饭。两人都心事沉重,就像是两个要各奔前程的朋友的告别。丁欢严肃地告诉董仙生,她迫切地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现状。这倒出乎董仙生的意料,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那个老大爷。我一想到他再次无家可归,再次失去了与亲人团聚的机会,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情,这都是我的错。我穿着制服,一走进分局的大楼,一到办公室,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一想到他,我就开始痛恨自己。”丁欢垂头丧气地说。
  
  平时看透世事的董仙生觉得丁欢的忧虑似乎也传染着他,让他感到某种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想要赶快逃离。
  
  一周之后,董仙生忘记了丁欢,忘记了他曾经与一个年轻女民警打过交道,忘记了他们曾经一起在芸芸众生中寻找过一个陌生的老人,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写作、开会、评奖……
  
  半年之后的冬季,公安分局又来了一个女民警,这次的民警比丁欢还年轻,显得腼腆而羞涩,身边同样带着一个老人。起初,董仙生并没有认出那位老人。女民警首先拿出的仍然是他的那张名片,说词与当时丁欢一样,老人同样看着他流泪,这让他恍若时光重现。他向女民警复述了当时的情景,这个女民警没有丁欢的咄咄逼人,没有强迫他认下老人,她是个容易妥协的人,她相信了董仙生。要告辞时,董仙生突然说:“你先别走,我请你们吃饭。”
  
  女民警推辞,她明显地对陌生人有些警惕。董仙生说:“我和大爷打过交道,也许我能给你提供一些线索。”女民警这才欣然前往。
  
  女民警仍然显得很拘谨,她所有的话题都是工作式的礼貌,所以他们的谈话基本上是乏味的,董仙生关心的是老人回家的前景,他问女民警有什么打算、有什么计划。女民警说:“没什么打算,也没计划,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动用了一切手段和办法,力争帮他找到,如果实在不行,只能把他送到社会福利院。您有什么高见?”
  
  董仙生摇摇头。
  
  董仙生突然想到了丁欢,便向女民警打听。女民警说:“我就是顶她的缺来的。我一来上班就听说她了,说是辞了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谁也说不清她为什么辞职,大家都说她干得好好的,天生是个当警察的料,不当警察可惜了。”
  
  告别时,董仙生突发奇想,张臂拥抱了一下老人。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位老人家又要消失似的,他抱得更紧了。旁边的女民警却有些不屑,对于他这种有点莫名其妙的煽情无动于衷,甚至还催促着老人快走。董仙生目送他们离去,有了片刻的依依不舍,他看着他们的背影,仿佛短暂地回到了他与另一位女民警在城市的人流中寻找老人的情景,他依稀觉得,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就是丁欢的,就是那个执著的民警丁欢。
  
  两年之后,董仙生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已经非常陌生,那人说:“我是丁欢,我想见您。”
  
  此时的董仙生已经快要忘记丁欢的模样,但还是想急切地见到她,这种冲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丁欢预订的咖啡馆非常偏远,在城市的西郊。他避开了车流的高峰,早早地开车出发,以为会先于丁欢到达。可是等他来到丁欢预订的咖啡馆时,丁欢早就坐在那里等他了。眼前的丁欢与他可怜的记忆中那位女民警根本联系不起来。姑娘丁欢穿着很平常,像是一个路人,看上去平静、安宁,表情温和。董仙生好奇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丁欢微微一笑,“您是个百度人,您是透明的,只要我留心网络,轻轻一点,就知道您最近在干什么,您的事业到了哪般高度。”
  
  “为什么找我?”
  
  “我看到网上有关您的消息,说您失去了本该属于您的一个荣誉,网上对您的非议开始增加。”丁欢故意轻描淡写。
  
  董仙生陡地一惊。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对于他人和这个世界来说,他没有丝毫的隐秘而言。“你是来安慰我的?”
  
  “不是。”丁欢没有任何要安慰人的表情,她仍然是那样淡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这个荣誉对您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想到了有一件事,我们还没有完成。所以我找您来了。”
  
  “什么事?”董仙生疑惑不解。
  
  丁欢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带着他离开了咖啡馆,徒步走了一百米的路程,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大门,大门上写着:康乐福利院。登记,进大院,上楼,她轻车熟路,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门。窗前,一位苍老的男人斜躺在竹椅上,仰面朝天,无神地看着空中。董仙生一看便明白了。
  
  丁欢说:“我找到他了,不知道你找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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